香港的舞台很擠,從商業到實驗劇場,從再創作經典到懷舊復刻,觀眾早已學會篩選「值得入場」的作品。但當爆炸戲棚宣布把80年代紅透電波的廣播劇《小男人周記》搬上舞台,改編為音樂劇時,許多人心裡的那份懷舊感與好奇心被同時勾起。畢竟,這名字不只是故事,更是香港一代人的「中年現實」。
這次改編由鄭丹瑞親自監製,音樂劇鬼才陳恩碩擔任編、導、曲、詞、監五職一身。若說這是真正的「陳氏宇宙」,也不為過。從《我們的青春日誌》到《小男人周記》,他的創作始終離不開對香港人的觀察——或者更精準一點地說,是對「城市情緒」的體察。
舞台與節奏:在有限空間裡的無限戲感
《小男人周記》的劇場空間並不大,但那正好讓它有了近距離真實感。六位演員分飾近五十個角色,簡直是一場演技馬拉松。觀眾目不暇給,看他們在不同身份間切換:老闆、情人、妻子、路人、新聞主播……角色重疊的荒謬感,反而成了戲劇的幽默來源。
舞台設計極為靈活,幾張桌椅就能拼成酒吧、辦公室或地鐵車廂。燈光的轉換運用極具節奏感,既呼應音樂律動,也讓觀眾在幾乎無縫的場景轉換中看到城市的速度。這樣的節奏不是炫技,而是一種態度——香港的生活本來就沒空「慢」。
音樂上,超過二十首原創歌曲散佈全劇。旋律多以流行搖滾為主,偶有抒情段落穿插其間。歌詞抵死又帶點賤格,語氣輕佻卻總能刺中人心。例如有一段關於婚姻與責任的歌曲,演員將「男人的恐懼」唱成都市民的每日牢騷;觀眾先笑,再輕輕嘆氣。笑裡有淚,是這部音樂劇最銳利的情感策略。
角色群像:從俗套到誠懇
《小男人周記》原本的廣播劇版本,以幽默筆觸記錄都市男女的愛情取暖。音樂劇保留了這個靈魂,但讓角色變得更立體,也更脆弱。譚永浩飾演的「小男人」既滑稽又可悲,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反派,只是一個在現實與理想之間掙扎的普通香港男。廖嘉敏、張詠怡與駱靖琳等幾位女演員的表現尤為亮眼,她們不只是「他」生命中的配角,而是各自有態度、有怒氣、有夢想的個體。
部分橋段以誇張的方式呈現現代男女的相處荒謬:在約會App的對話中誤解連連、在婚姻裡討價還價、在職場上演權力拉扯。這些場景的節奏快得像剪接過的短片,但精準地反映當代人的焦慮。觀眾會笑,卻也在笑中意識到「這不就是我嗎?」
「抵死賤格又浪漫」:香港幽默的生存法則
陳恩碩在創作上有種獨特的城市敏感。他知道香港人害怕直白的情感,所以用諷刺包裹溫柔;用笑聲掩飾脆弱。《小男人周記》之所以動人,不在於劇情多震撼,而在於那種熟悉的語氣——那些市井對話、無奈的自嘲、在絕望邊緣還要說句「頂硬上啦」。這正是香港式浪漫的精髓。
音樂劇裡多次出現的「小男人」一詞早已超越性別,它象徵所有被生活壓縮、仍努力維持尊嚴與夢想的平凡人。那份「賤格」不只是搞笑,而是一種面對荒謬現實的求生方式。觀眾看見自己,也看見城市。
試演的勇氣與瑕疵
值得一提的是,早前上演的「試演版本」,演出全長約兩小時,導演讓觀眾先行觀摩,並吸收意見以優化劇目內容。這樣的「開放式創作」精神十分可貴,也符合爆炸戲棚一貫的實驗風格。
對於六位演員分飾近五十個角色,若然有出現小瑕疵亦絲毫不影響演出的整體生命力。那份即興與真誠,比精細更打動人。觀眾能感覺到這是一個仍在成長的作品——就像劇中的小男人一樣,會笨拙、會錯亂,但從不逃避。
在笑聲之後的餘韻
當最後一首歌響起,燈光暗下,我聽見身邊的觀眾輕輕嘆了口氣。那不是失望,而是共鳴。《小男人周記》不是懷舊,而是一次重新面對:面對那個被時代推著跑、忙到沒時間喘氣的自己。
或許每個香港人心裡都有一個「小男人」,他未必真是男人,而是一種狀態:被生活逼急了還要裝作閒適,用幽默化解痛,用自嘲掩飾夢。這部音樂劇讓我們在笑聲裡學會照鏡子,看見自己的荒謬,也看見仍然有能力去愛、去感動的自己。
爆炸戲棚這次不僅成功喚回一段流行文化的記憶,更把它轉化為屬於當下的戲劇能量。《小男人周記》不是答案,而是一面鏡。它提醒我們,仍有笑的勇氣,仍能在吵鬧世界裡,聽見一點真誠的歌聲——那正是香港的生命力所在。
後記: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小男人周記》劇組設有 A-B CAST 制,以確保每一場演出都能順利進行。筆者觀賞的那一晚,原定上陣的其中一位演員在開場前二十分鐘突然身體不適,劇團臨時決定「換人」——演員 李宙熹 即時披甲上陣,迅速換裝化妝,整個劇組於短短時間內完成調整。這份從容與專業,令人由衷佩服。
觀眾席上的我們幾乎毫不察覺任何異樣。節奏依舊流暢,場景之間的轉換仍然精準銜接,角色情感絲毫不亂。這不僅證明演員本身對角色的深刻掌握,更顯示出整個團隊在排練時的嚴謹與默契。能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依然交出高水平表現,正是爆炸戲棚一貫「靈活執生」與「專業劇場精神」的最佳體現。
在香港劇場界,要同時兼顧創意與穩定性絕非易事。《小男人周記》的製作團隊以實際行動展現了舞台人的堅毅與熱情──不論是臨場調度、技術協作,還是演員間的默契支援,都顯示出一支成熟、有信念、懂得彼此守望的劇團應有風範。這場「突發」的換角,非但沒有削弱演出的完整度,反而讓人更體會到舞台藝術那份即時、真實與集體創作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