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她日》(Measure in Love)無疑是近年香港電影中最具野心的一次嘗試。它帶著一個足以媲美荷里活科幻大片的核心設定——一個被「重力牆」分割、時間流速截然不同的世界,試圖在這個宏大的框架下,訴說一段跨越時間與物理定律的純粹愛情。然而,這部電影最終成為一個令人惋惜的案例,完美示範了再驚艷的創意,若沒有紮實的劇本支撐,也只會如失重般漂浮,無法在觀眾心中留下任何份量。
一個被浪費的黃金概念
電影的起點極具吸引力:「優日區」的一天,是「長年區」的一年。這個設定為故事注入了無限的戲劇潛力,不僅能探討愛情在極端條件下的考驗,更能延伸至社會階級、資本剝削(將勞動密集的工業區置於時間快的一方以加速獲利)等深刻母題。導演龔兆平的初衷顯然不止於拍攝一部典型愛情片,而是想藉此探討犧牲、成長與愛的本質。
在美術與視覺層面上,電影確實交出了亮麗的成績單。藝術總監文念中巧妙地運用實景,將香港的M+博物館、青衣油庫甚至田灣下水道,轉化為充滿未來感與頹廢工業風的奇幻場景。冷冽科技的「優日區」與原始粗獷的「長年區」在視覺上形成強烈對比,成功營造出兩個世界的疏離感。可以說,單論畫面的想像力與執行力,《他年她日》在香港電影中是罕見且值得讚揚的。
敘事的崩塌與情感的真空
然而,電影的致命傷在於編劇未能為這個宏大的世界觀建立最基本的邏輯支點。觀眾從一開始便會產生無數疑問:為何兩地居民可以輕易穿越「重力牆」,卻無法建立有效的即時通訊?時間的扭曲如何影響物理定律、經濟體系乃至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這些關鍵問題全被懸置,劇本選擇了最輕易也最致命的回避策略。
當世界的根基不穩,建立其上的愛情故事便注定搖搖欲墜。我們被告知,許光漢飾演的薯仔用盡一生去愛袁澧林飾演的安晴,但這份「一生」的重量,觀眾卻絲毫感受不到。兩人之間有限的相處時間裡,互動流於表面,缺乏能讓觀眾信服他們願意為對方抵抗宿命的深刻情感連結。電影不斷要求觀眾接受設定,卻沒有給予足夠的情感鋪墊。結果,那句本應是全片情感爆發點的台詞——「我才不管你的時間,我的時間!」——聽起來更像是一句蒼白無力的口號,而非發自肺腑的吶喊。
影評所言的「高概念陷阱」在此得到印證:一個閃亮的點子,最終卻成為拖垮整部電影的敘事負擔。角色們(尤其是功能性大於情感連結的配角)淪為推動劇情的棋子,過多的旁白更削弱了影像本身的力量,讓電影時而像一部有聲書,而非一部引人入勝的電影。
演員的努力與徒勞
在空洞的劇本中,許光漢與袁澧林的表現值得同情。許光漢努力詮釋薯仔從少年到老年的天真與執著,試圖為角色注入動物般的純粹感。袁澧林也盡力表現出安晴作為理性「優日區」居民的內心掙扎。然而,當角色本身缺乏堅實的內心世界與合理的動機時,再好的演技也難以力挽狂瀾。他們更像是在執行導演的指令,而非真正地活在那個時空裡。
結論:一場華麗的失足
《他年她日》是一部優點與缺點都極為鮮明的作品。它擁有香港電影近年罕見的創意與野心,以及一流的視覺呈現。但它也犯下了最根本的錯誤——為了概念而犧牲故事,為了設定而忽略情感。它提醒了所有創作者,科幻的魅力不僅在於「點子」有多炫目,更在於能否將這個「點子」內化為合乎情理的血肉,觸動人心。
最終,《他年她日》並未成為那部跨越時空的愛情史詩,反而讓觀眾在影院中「渡日如年」。它或許會因其視覺與概念被記住,但更多的是作為一個警示:當你凝視敘事的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而這一次,電影不幸地墜入了自己一手挖掘的黑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