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淡出,影院的燈光亮起,耳邊縈繞的不是散場觀眾的熱烈討論,而是一種沉重的、幾乎具備實質重量的沉默。這份沉默,或許是對麥浚龍(Juno)蟄伏近十年端出的《風林火山》最恰如其分的註解。它不是一部能輕易用「好看」或「難看」來標籤的作品,更像是一場精心佈置的感官實驗,將觀眾拋入一個既熟悉又全然陌生的香港,任由我們在其中迷失、讚嘆,最終感到一絲揮之不去的蒼涼與空虛。

這部電影的野心,從一開始就昭然若揭。它試圖擺脫香港警匪片行之有年的窠臼,不滿足於再現街頭火併與臥底掙扎的傳統戲碼。麥浚龍的野心更大,他要創造一個世界。一個因核事故而陷入永恆冬日的香港,雪花不是浪漫的點綴,而是秩序崩壞、人心冰封的具象化。在這座被白色重新定義的城市裡,我們所熟悉的霓虹燈牌、熙攘街道,都被一層冷冽的濾鏡所覆蓋,幻化成一座巨大的、無機質的末日孤城。

無可否認,在美學層面上,《風林火山》取得了驚人的成功。每一幀畫面都像是一幅經過精準計算的攝影作品,黑、白、紅三色構成的視覺體系,強烈、統一,且充滿儀式感。無論是金城武飾演的李霧童在隧道深處如子宮般蜷縮的居所,還是梁家輝與劉青雲在漫天風雪中的對峙,都展現出一種近乎偏執的美學追求。麥浚龍不惜工本搭建的1:1銅鑼灣街景,其目的並非為了寫實,而是為了更徹底地將其摧毀、重塑,服務於他腦海中那個灰暗而華麗的末世圖景。這種對視覺的極致掌控力,讓人聯想到他過往的音樂錄像帶創作,但《風林火山》無疑將這種風格推向了電影的殿堂,其影像的質感與魄力,在近年華語電影中堪稱無出其右。

然而,當我嘗試從這場視覺盛宴中抽離,試圖抓住故事的脈絡時,卻感到一種深刻的無力感。這正是《風林火山》最致命的矛盾所在:它擁有一個足以承載史詩的宏大世界觀,卻沒有一個能撐起這個世界的堅實劇本。

故事的核心圍繞著一個販毒集團的繼承權之爭,牽扯出警隊黑幕與多方勢力的角力,這是一個經典的黑幫片框架。但麥浚龍的處理方式卻是反類型的。他摒棄了傳統敘事應有的起承轉合與情感鋪墊,選擇用一種極度抽離、碎片化的方式呈現。角色們彷彿是這個冰冷世界裡的棋子,被一隻無形的手擺弄著,他們的動機模糊,行為缺乏足夠的邏輯支撐。金城武的憂鬱、劉青雲的暴戾、梁家輝的深沉,都在星級演員的詮釋下顯得魅力十足,但他們更像是一個個行走的符號,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電影的對白尤其能體現這種疏離感。角色們大多以一種單調、沉鬱的語氣說著充滿哲理卻又略嫌空洞的台詞。這種「金句式」的寫作方式,雖然偶有佳句,卻讓角色之間的交流失去了應有的火花與溫度。他們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在對話,更像是在各自的獨白中宣讀著導演的創作宣言。這種刻意的風格化,固然營造了一種獨特的氛圍,但也同時在觀眾與角色之間築起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高牆,讓我們始終無法真正走進他們的世界,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

據說,電影的初剪版長達數小時,最終公映版卻被壓縮至兩個多小時。這種劇烈的刪減,或許是導致敘事破碎的直接原因。許多情節的轉折顯得突兀,角色的轉變缺乏鋪陳,使得整個故事看起來像是一本被撕掉了許多關鍵頁碼的小說。我們能看到開端,也能看到結局,但中間的過程卻充滿了令人困惑的跳躍。觀眾被迫成為偵探,在零碎的線索中費力地拼湊著故事的全貌,這種觀影體驗無疑是疲憊的,甚至帶有挫敗感。

最終,《風林火山》給我的感覺,是一場華麗但失序的夢。麥浚龍是一位極具天賦的視覺藝術家,他用驚人的毅力與資源,為我們構築了一個前所未見的電影世界。但作為一名導演,他似乎過於沉溺在自己的美學王國裡,以至於忽略了電影作為一門敘事藝術最基本的要求——與觀眾溝通。他創造了一個冰冷、孤絕而美麗的世界,卻忘了邀請我們進去。

這是一部注定會引發極端爭議的作品。你可以讚美它的藝術勇氣與視覺創舉,也可以批評它的敘事孱弱與故作高深。但無論如何,它都為暮氣沉沉的香港電影市場注入了一支強烈的、帶有實驗劇毒的強心針。它證明了在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依然有人願意不計成本地去追求純粹的、不妥協的個人表達。

走出影院,回到現實中車水馬龍的香港街頭,我彷彿還能感受到那片虛構大雪的寒意。《風林火山》或許未能講好一個故事,但它成功地創造了一種氛圍,一種縈繞心頭的末日情懷。它是一座用四億港幣築起的、既輝煌又孤獨的紀念碑,紀念著一個導演的極致野心,也映照出這座城市潛藏的、關於秩序與混亂、生存與毀滅的永恆寓言。它不是一部完美的電影,但絕對是一部值得被記住的電影。

作者: 香港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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