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朴贊郁的電影世界裡,人性總在極端情境下被扭曲、撕裂,並綻放出詭異而華麗的花朵。新作《選擇有罪》延續此一脈絡,卻將鏡頭從復仇的密室轉向我們再熟悉不過的辦公室隔間。這不僅是一部驚悚片,更是一面映照當代中產階級生存焦慮的冷酷明鏡,一齣獻給所有在體制中掙扎求存的「社畜」的荒誕悲喜劇。​

電影改編自美國作家唐納德·E·韋斯特萊克的小說《The Ax》,講述在紙廠奉獻25年的模範員工萬洙(李炳憲 飾),一夕之間被資方以一句「我們別無選擇」無情解僱。為了保住房產與家庭,他從最初的慌張、焦躁,走向一個瘋狂的決定:既然無法在履歷上超越求職對手,那就從物理上消滅他們。電影的宣傳標語「我唯一的訴求就是想返工!」,道盡了主角被逼上絕路的卑微與偏執。

從《上流寄生族》到「下流求生戰」

若說《上流寄生族》描繪的是底層對上流社會的渴望與寄生,那麼《選擇有罪》則是一部「反寄生族」的寓言。它聚焦於中產階級在面臨階級滑落時,為阻止下墜而展開的垂死掙扎。電影最尖銳之處在於,暴力不再指向上層的剝削者,而是轉向了與自己處境相同的競爭者——一場「勞工互鬥」的殘酷戰場。朴贊郁藉此犀利地指出,當個體被龐大的資本體系拋棄後,真正的敵人已模糊不清,剩下的只有無盡的內耗與廝殺。​​

朴贊郁的詩性犯罪與黑色幽默

朴贊郁收斂了過往作品中血漿四濺的暴力美學,轉而以更內斂的心理壓迫和黑色幽默,提煉出苦澀的喜劇感。他將主角策劃謀殺的過程,拍得如同準備一場面試般嚴謹、笨拙,充滿荒謬的儀式感。片中充滿視覺隱喻:象徵危機的鰻魚、代表原始誘惑的蛇與蘋果樹,都成為角色內心失序的外化。光影的精準運用,鏡頭如審判般緩慢推移,營造出專屬朴贊郁的「詩性犯罪」風格,冷冽而優雅。​​

然而,部分影評認為,電影在細膩刻畫主角心境的同時,也犧牲了敘事節奏,兩小時以上的篇幅略顯冗長,未能完全發揮劇本的潛力,與導演前作《分手的決心》同樣帶有框架限制的遺憾。

李炳憲與孫藝珍:一場無聲的內爆與凝視

電影的靈魂無疑是李炳憲與孫藝珍的精湛演出。李炳憲完全隱藏了巨星光環,化身為一個隨處可見的壓抑中年人。他透過克制的呼吸、閃爍不安的眼神,將一個普通人的無力、偏執與走向崩潰的過程詮釋得淋漓盡致,其表演本身就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無聲內爆」。

孫藝珍飾演的妻子美莉,則構成了全片的情感重心。她不僅是丈夫的支柱,更是一個清醒的旁觀者,用無聲的悲憫凝視著家庭的裂縫與丈夫的異化。她的痛苦化為一種柔軟而堅韌的力量,代表著現實壓力下無數女性的深層形象,為這部冷峻的電影注入了唯一的溫度。

結局:贏了工作,輸了人生?

《選擇有罪》最令人玩味的,是它反傳統的結局。主角看似「殺」出一條血路,重新奪回了中產生活,但電影卻拋出一個更殘酷的提問:這真的是成功嗎? 他所在的造紙業已是夕陽產業,如今的工廠更由AI主導,他費盡心機得來的職位,不過是另一個隨時可被替換的零件。當他踏著同類的屍體重返職場,卻永遠失去了家庭的信任與靈魂的清白,這樣的「選擇」,是否本身就是一種「有罪」?

總體而言,《選擇有罪》是一部極具時代穿透力的作品。它或許不是朴贊郁最完美無瑕的電影,卻可能是他最貼近當下、最令人感同身受的一部。在每個為KPI、為房貸而焦慮的夜晚,這部電影如同一聲冷冽的警鐘,迫使我們直面那個最不安的問題:如果有一天,我們也「別無選擇」,會不會也拿起那把名為生存的斧頭?

作者: 香港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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